本文转自:文汇报
李皖他的汉名叫莫春林。莫西子诗是他的彝族名字,音译。若意译过来,这名字约等于“太阳光芒”。年,以《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在央视“中国好歌曲”一曲成名时,莫西子诗已经36岁了,在上海和北京都漂过一段,做日语翻译等临时工作。把俞心樵这首诗谱曲唱出来,带来了奇特的效果:歌曲的直见性命和爆炸力,直接跟他的彝族身份对接起来,仿佛是来自他的民族传承。同年,莫西子诗首张专辑《原野》出版。12个曲目,有4首是纯音乐,8首是彝语演唱歌曲,全部为莫西子诗个人创作。他也是这些曲目的主要乐手,演奏了吉他、口琴、口弦、口风琴、框鼓、鼓。年就和他一起以“两块铜皮”搞乐队的子枫,演奏了唢呐、笙、马补、笛、哨、巫毒鼓,依然是他最重要的伙伴。近年在一起偶尔合作、一起即兴演出的窦唯,在7、8、9三首曲子里挎刀奉献了鼓和吉他(《原野》《失去的森林》《月亮与海》)。司职录音和混音的李平,点染了《山魈》《投胎记》《赶集》的吉他和鼓,《失去的森林》的采样与合成器,《月亮与海》《思念》《螺髻山》的一部分吉他——他是这张专辑一不小心或会被忽略的重要制作者。莫西子诗成长于云南的大凉山,那是至今依然保持着浓厚少数民族传统习俗的彝族聚居地。如果不对它有所了解,这张专辑的许多东西可能会被误会,会以另一种方式臆想、幻化,包括它的名称。在我看来,莫西子诗的“原野”并非如大多数人所意会的,是一个平坦、开阔的一马平川,而是多山的,林木茂密,由山脉、森林、河谷、溪流、高原、草场、村落等组成的,地面破碎、地形复杂,氤氲着苍茫雾气,具有地理多样性和生物多样性的地方。以大多数人可意会的词,或可改称为——“山林”。这是同名曲《原野》所展现的:震动天地的中国大鼓建构起莽原上日升日落的景象,大地隆起,风来云往,群山绷紧篷帆,林浪翻涌,人子卑微生息其间,大自然合唱着,纷繁万物如大海向前伸展,没有尽头。山魈是很古的词,见此词,如见三闾大夫独吟《山鬼》。有一种解释,比如《辞海》中有一个词条,说山魈是一种猕猴。其实,在我看来,它更接近葛洪《抱朴子》记述的鬼怪:“山精形如小儿,独足向后,夜喜犯人。”在彝人生活中,《山魈》是妈妈讲的故事,如此惊悚,以至夜行于山林中,一时草木响动,而四周山影重重,毛骨悚然,顿觉山魈忽至,如同行者呼朋引伴,倏忽成群,身前身后舞之蹈之,如云雾之形。演奏这《山魈》的乐器,口弦,也是极古,东汉记载它是女娲所作。两片簧,或仅是两枚篾片,置于口中,边鼓吹边拨弄,既有“铮铮”吹奏,又有金属的震颤和泛音。不仅是口弦,彝笛、人声也一起加入这神秘。这是彝人的夜,空寂中有心神悸动,又有天地能量翻涌,充满热力,空寂而饱满。彝人是历史悠久的民族,有成熟的语言、文字,有自己的历法、史诗。“yí”也就是“夷”,是古代中原曾经误解,警戒其西南方向,视之为荒蛮和威胁的那群人。上世纪30年代,这群人与红军交集,有恩义于长征,主席赐名“彝”,说这个字好,有米有丝有美德,正是彝人真相。彝人世代相传一种口头文学,短小而讲究音律,富于想象,也作格言警句之用,称为“尔比尔吉”。也有好事者比之为“彝族人的诗经”。《山魈》的歌词,恰似“尔比尔吉”,又像超短的现代诗,译成汉语仅有30个字:那黑夜的鬼要让你走白的路黑的路千万别走白的路要走就走那黑的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走那黑的路?因为母亲早已告诉她的孩子,梦里若有鬼来诱引你,那白的路是万万不能走的。那是鬼布设的陷阱,鬼把它装饰得光鲜明亮,它却是虚无的,踏上即落入深渊。母亲说:“要走就走那黑的路,那才是实实在在。”专辑里的歌,许多都如《山魈》这般,极简而有力,充满了奇特的诗意,深埋着一个古老民族的文化。《知了只叫三天》,译过来仅27个汉字:你和我相遇难相知也难忧伤和快乐那么短暂就像知了只叫三天戛然而止,余响訇訇,如知了遍山而鸣。在说什么?在说生命的飘忽、渺小、脆弱,在说人生相遇相知之难之短。框鼓隆隆,形成大山的结构;唢呐不是北方唢呐,而发出了西南群山的阵阵巫气。《赶集》可能又会引起误会。我看到三年后该唱片的日本版,标题翻译是汉字假名的“市场”,可能正是受此误导所致。这首纯音乐描绘的多半不是集市,而是黎明和清晨,在茫茫山野间奔走。一个人,顶多一家人,在漫漫群山之下,茕茕无依,赶赴集市之聚。《赶集》其实是山景——口弦如水声、山野回荡声;巫毒鼓如水瓮、水滴,阒寂幽秘;唢呐吞吐云气,风声悠悠,与尤克里里、吉他一起,放大变形为山间种种。晨雾霭霭,林莽苍苍,晓行人心气蒸腾,但闻雄鸡在远方开始高唱。《妈妈的歌谣》和《思念》是特别感人的两首歌,毫无虚饰做作,纯净地流出对家人、族人的深情,让人心有所感,闻声落泪。“妈妈/我愿是你脚下的每一寸土/让你轻轻/踩在我背上”,这是独特民族的独特表达。《思念》不说它“化成山脉/化成雨水/化作稻田/化作道路/永远地/住在我心里/守护在这里”如民族碑文般的歌词美学,只说它的音乐,真像是大自然的风啊,有一种超越了抒情的松软、宁静与安详。《月亮与海》是首很特别的歌。主歌部分采用了与全片都不一样的低吟、诉说方式,像是一首日本民谣。在副歌中,才飞腾到大凉山的意境中。有谋略,不生涩,羞涩而无畏,这就是莫西子诗。这张专辑还有两点格外神奇:第一,它是罕有的原生态音乐,却并无闭塞的少数民族形象,而不着痕迹地与大千世界交互,向当今音乐和现代性敞开。至少其中8首(2、3、5、6、8、9、11、12),是民谣摇滚的形式,吉他和口琴形成决定性的结构。它们使用了彝族特色乐器笙、马补(15厘米长的细管竹箫)、克西竹尔(一种竹笛),却也自然援引了“蒙古三弦”陶布舒尔。《星星是夜晚路上的眼睛》回望童年的星空夜路,竟然只用口弦和拇指琴(中国和非洲两个最简朴的民族乐器)完成,一个跳荡的泛音线条和一个叮咚响的微型钢琴,以点与线结合,效果传神。第二,专辑是北京制造,此时莫西子诗离家多年,可能受思念触动,这音乐却并不是思念,也不是回望,而是完整地复活和再造了大凉山某个独特时空,彝人某个生命一刻。这作品不在其外,而就是在其中。这些歌曲是自在的,具有客观、端然的品质,像是大凉山和彝人生活的另一种物性存在方式。当然,那道光、那个灵性,最核心的东西,是穿透人心、翻越千山万壑、真假音不停转换的彝人声乐。真是难以想象,莫西子诗,这个腼腆瘦小的人,瘦弱的身躯里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他唱着自己的语言,他叫喊着自己的灵魂,嘹亮中有一点点悲伤感觉。这些作品不是刻意撰写,也不是援引旧制,而是以半即兴方式,元气淋漓,自然恣肆地奔涌。它们以原生的力,带着强烈的画面感,把真实地属于彝族的群山、原野、森林、竹海、溪流、村寨、日月星辰、鸟兽人物,天地间的一切,都幻化、具现在我们眼前。这是相信万物有灵,人与动植物甚至都存在着血源关系的民族的必然。因为自然崇拜,山川风土人物变得不一样了,充满了生命力和灵性!一个人像一支队伍一样前进。莫西子诗就像是一支队伍,歌声后面,有影影绰绰的魂灵,与之一同进发。我喜欢王阿庆的这句话:“简单的不简单,不简单的又很简单。空旷处有激昂的人声,艰难处没有痛苦的悲鸣。”(莫西子诗专辑《原野》,忙蜂文化年出版。其中曲目是:1.山魈2.知了只叫三天3.投胎记4.赶集5.妈妈的歌谣6.丢鸡7.原野8.失去的森林9.月亮与海10.星星是夜晚路上的眼睛11.思念12.螺髻山)转载请注明:http://www.0431gb208.com/sjsbszl/592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