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网暴后,郑灵华仍然倔强。在社交平台上,她说,“任何人也不应该被色彩所定义,有生之年我一定会把红橙黄绿青蓝紫的人生和发色都体验一遍”。
但最终,她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如果真有天堂,希望那里没有网暴;也希望在那里,她可以拥有染发自由。
文×豆米
编辑×雪梨王
“很有意思,一个人可以同时非常热爱生命,又想死。”年8月初,郑灵华在QQ空间发布了自己“抑郁状态”的诊断书,同时写道。半年后的年1月23日,大年初二,非常热爱生命的她选择了后者。
风暴始于她的粉色头发。
那其实是一种紫粉相间的颜色。早在年就成为当季染发的流行色之一,甚至有博主专门开发出如何DIY粉色头发的攻略。热衷于在社交媒体记录自己日常的郑灵华顶着这头明艳的粉色头发,参加了本科的最后一场音乐会,拍了毕业写真,在杭州街头自由地吃吃喝喝,打卡拍照。在那些发到社交媒体的照片上,她总是嘴角上扬,笑得灿烂。
郑灵华染着粉色头发拍写真,参加毕业典礼。
年7月13日,她同样顶着这头粉色头发,到医院看望爷爷。
彼时,医院躺了大半年。她刚收到华东师范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想要在第一时间分享给这个生命中重要的“小老头”。和以往一样,她把这次探望的照片发上了社交平台。恶意接踵而至。
先是有营销号盗用了她的照片,编撰成“专升本”的故事卖课骗钱。接着,因为粉色头发,她被贴上了“夜店风”“陪酒女”的标签,被质疑“夜店舞女也有硕士文凭?”“师范生染发会教坏小孩”。其中最不堪的是与爷爷有关的攻击,有人指责她“拿爷爷炒作,吃人血馒头”,还有人将合照造谣为“老少恋”。
在短视频平台上,有营销号盗用了郑灵华的照片,编撰成“专升本”的故事卖课骗钱。
而熟悉郑灵华的同学知道,在过去一年,她遭遇的远比网络暴力更多——本科毕业前夕,爷爷因为脑梗、心梗和肠癌中晚期住院;她和同学之间爆发了一场冲突;接着又遭遇了更多的网络暴力。她失眠、无法集中精力学习。研究生入学后,她一边寻求法律手段维权,一边兼顾学业,直至10月底抑郁症复发,不得不暂停学业入院治疗。出院后不久,爷爷离世。那是在12月24日。一个月后,23岁的郑灵华选择离开。
她最后的心愿是,和爷爷葬在一个地方。
“爷爷没了”
自杀是早就有过的想法了。好友李熙记得,郑灵华多次跟她提起过,想跳楼或是上吊,但又不敢,她怕疼。李熙最后一次收到郑灵华的消息是在年12月30日晚上七点半,郑灵华告诉她,爷爷去世了,自己也没办法支撑下去了。
不止一位朋友认为,爷爷的离开,是压垮郑灵华的最后一根稻草。
郑灵华在空间里表达对家人的爱。
那是在郑灵华记忆中,“一直这么老”的“小老头”。6个月时,郑灵华没了母亲。爷爷每天送她上学,接她放学,“他爱多管闲事,婆婆妈妈,什么都要管,完全替代了母亲这个角色”,郑灵华在社交平台上写道,“爸爸不给买的东西,在他那里都会得手”。老人也最支持她有关音乐、画画那些花费不菲的爱好和梦想。
也因此,收到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后,她连信封都没拆,便赶去送给爷爷报喜。彼时杭州防疫政策严格,病人入院后只能有医院,郑灵华已经有大半年没见到爷爷了。医院的护士和保安,加上刚好有24小时核酸检测结果,才得以进入病房。
探望爷爷时,郑灵华拍了视频和照片留念。
在她发布在B站的视频中,躺在病床上的爷爷讲话已经含混不清,在旁人提醒下,才喊了一声“华华”。尽管特地戴上眼镜,但老人看不清字,郑灵华一字一句将通知书读给爷爷听,边读边哭。正是这些记录,成了她遭遇网暴的源头。那之后,她的人生被彻底打乱。
郑灵华在小红书上的最后一条动态停留在12月2日,记录了她入院抗抑的第九天,收到朋友和病友的鼓励,也想试着帮助新入院的小姐姐,她说,“希望好了之后大家能够一起出去玩”。实际上,朋友们知道,她当时的状态已经很差。她的遗书中写道,最后的两个月里,由于抑郁加重,每天凌晨四点多醒来后便无法入睡,只能听着自己快速的心跳声,被恐惧笼罩。一日三餐,她没有胃口,最喜欢的音乐也没法令她恢复精神。她想要试着去操场跑步、找人玩飞盘,却没有精力,书和文献更是读不下去。
郑灵华在小红书上的最后一条动态停留在12月2日。
12月中旬,她给李熙打电话,说想找朋友聊聊天,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她感觉自己很麻木,没有任何情绪,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但最后她还是答应朋友,不会放弃自己。
李熙知道这是郑灵华在向她求助,在努力抓住些什么,但她只能用语言去安慰朋友,“一定要带着爷爷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慢慢来,我们都不会放弃你,你也不要放弃自己”,“你去看看天空,拿起笔画画,转移下注意力,也许会有新的创作”。
但这些劝慰终究苍白。留下的遗书中,郑灵华说,自己“真的没有勇气再走下去了”。她说她好怀念过去那个“热烈、有目标、自信、精力充沛”的自己。
拔不掉的刺
她曾经确实是个精力充沛、活力满满的女孩子——她喜欢粉色,染过两次粉色头发。带着这头粉色长发,她在本科最后一场音乐会中既主持又表演,像艾莎公主一样光彩照人。在二次元音乐圈子的头像,她都是扎着粉色马尾的样子,昵称是“タマゴ姫”,翻译过来是“鸡蛋公主”。她初中就开始在网络平台上传自己翻唱的日语歌,嗓音清亮,交了不少网友,这些网络上认识的朋友都叫她“蛋蛋”。
郑灵华的网络头像也是一个粉头发的女孩。
小唯就是她的网友,和她认识8年了。郑灵华现实中的朋友都知道,那是她最亲近的朋友之一。年的情人节和小唯的生日,她都在平台上传了一曲自己为对方翻唱的歌。她还跟记者回忆过自己第一次与小唯见面的场景——对方穿着漂亮的洛丽塔裙子,站在校门外,给了她一个惊喜。
作为在互联网中长大的一代,郑灵华习惯将日常记录在多个社交平台。在B站,她发自己翻唱和弹唱的歌曲,和朋友旅行的vlog,以及音乐教学和舞台表演视频;在小红书上,她分享旅行中的写真,染粉色头发的经验,以及自己从差点去了职高的美术生一路逆袭到保研华东师大的经历;微博上,她每天打卡雅思口语,随手发布生活点滴,再夹杂许多碎碎念。
郑灵华生活丰富又努力自律。
她也是自律的学霸——从晒出的各种成绩、证书及视频中,能看出她“自律狂”的一面。她曾用20天通过了音乐教资笔试,也从双非大学保研到了华东师大。在探望爷爷的那期视频中,她透露自己正在参加全省教学比赛,对第三名的成绩并不满意。虽然早已保研,但还一直在准备比赛,学雅思,没有一天松懈。
面对突如其来的网暴,她也表现得勇敢而坚决。
她在第一时间打了报警电话,之后去平台举报和投诉造谣者,并将网络上恶意的言语和揣测一张张截图,用自己仅有的元积蓄去做公证,留作证据,并寻求到一位律师为自己维权,起诉侵权者。她将律师函在社交媒体置顶,要求侵权者删帖、道歉。
但维权之路并不顺利。她在短视频平台申请下架侵权者视频,投诉失败了,原来对方已经将视频做了私密处理。而在另一些社交平台上,她的私信被拉黑,评论被无视。好不容易找到某平台的投诉页面,还被要求先填写撤稿函,并附上身份证正反面和个人印章或公章。
为了搜集证据、做公证和笔录,她不得不一遍又一遍读那些不堪入目的攻击性言论。这个过程中,她等来了一些网暴者的道歉,有人自称被网络言论带昏头脑,有人说因为经济形势不好内心焦虑而对她存有恶意,也有人在道歉声明中称“我一个普通本科生无论怎么相比,都没有资格对一位保研上的高材生评头论足”——这被网友看作“阴阳怪气”。
郑灵华把一些道歉信和私聊发到社交平台,说接受对方道歉,不再追责。她甚至回复网暴者说,你的孩子很可爱,“不要让他像我一样,没有父母的保护长大了受到这样的伤害”。
郑灵华在网络上坚定维权,要求网暴者道歉。
在一位朋友看来,郑灵华是有些完美主义的。而那些网暴言论就像有洁癖的人不断被泼最脏的污水一样,让她防线坍塌。终于,去年7月23日,郑灵华被诊断为“抑郁状态”。
被诊断为抑郁后,郑灵华发布的说说。
被网暴后,她的社交平台也风格鲜明地割裂成两块——一半是维权进展,一半是自己的生活。在坚决和网暴者斗争的时候,她尽力在维持着自己原本的生活。她连续20天去健身房,去舞蹈教室练舞,和朋友去山顶看日出,在车里抱着尤克里里弹唱,她分享自己粉色头发的染护经验、适合秋冬的护肤好物,以及研究生入学后的生活和学习方法。她在社交平台上依然倔强,她说“任何人也不应该被色彩所定义,有生之年我一定会把红橙黄绿青蓝紫的人生和发色都体验一遍”。
但这些努力最终没能将她拉回正常的轨道。10月底,抑郁症复发;11月下旬开始,她的动态变成了抑郁住院记录。
在李熙的记忆中,郑灵华在网暴之前,早已开始承受一些语言和精神上的“暴力”。这些暴力来自她的同学。年6月临近毕业时,郑灵华反常地向李熙等几个朋友说起自己“压力很大,有很多不开心的事”。在她的讲述中,学校有几位同学抱团对她进行言语和精神上的攻击,甚至有人还会挨个敲开女生宿舍的门讲她坏话。临近毕业,郑灵华为了办毕业晚会,自己拉赞助,一手包办组织、策划节目和主持工作,却被上述同学看作“多管闲事,将晚会当作自己的秀”。毕业后,郑灵华删掉了那几位同学,招致对方在朋友圈公开辱骂“打倒破烂女”。
这场同学间的矛盾始终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与后来的网络暴力一起,经常被她提起。在小唯那里,也可以证实这段经历对她的打击——抑郁症复发后,郑灵华说起自己突然练琴练到一半卡住或者论文写不下去的时候,脑子里会突然想起大学时刷屏骂她的几位同学的话,以及背叛她的朋友,“我知道不必在意,但确实太多人了,让我有点怀疑自己。”
朋友小唯提到她非常在意别人的看法,并因为在学校遭遇一直很难过。
作为发小,李熙知道,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郑灵华是缺爱的。她比一般人更渴望得到他人认可,也更敏感、更在乎别人的看法。收到负面评价时,她首先会想是不是自己哪里有问题。
“因为她非常在意别人的看法,所以每一条不好的言论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像一根刺一样,不拔掉就永远折磨着她。”小唯在最新发布的动态中写道。
“每一天都很煎熬”
刺一直都在,以至于她的研究生生活也变得不那么美好了。
研一开学前,李熙和郑灵华见了一面。后者当时正准备考雅思,网暴的事让她的备考一度停滞且压力很大。朋友们还和她开玩笑说,读研了可以去谈恋爱分散下精力,还约定了寒假再聚。但情况比想象得糟得多。
入学后,郑灵华发现自己很难适应新阶段的学习节奏——读研需要看很多文献、写论文,她又参加了学生会和合唱团,精力完全无法兼顾,只得退掉社团,一心扑在学业上。她找到学心理学的朋友深谈,提到读研后的心理落差。而一旦出现畏难情绪,她的脑海里开始充斥那些网暴的话语和曾经来自同学的恶言。
她在遗书中提到,自己10月之后越来越糟糕,本以为只是对一门课程作业的畏难,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无法完成。接着,抑郁症复发,她开始吃药、住院,每天被消极想法围绕,说话越来越困难。
网友写给郑灵华的字条。
郑灵华在杭州住院治疗期间,医院探望她,未果。张岩留下一张字条,约定出院后在上海见。郑灵华将字条po在微博,这成了她在微博的最后一条动态。
此后,一向活跃的郑灵华在社交媒体几乎没有了动态。李熙记得她告诉过自己,12月6日出院后,不想再这么痛苦地空虚下去,想回学校重新调整状态。在遗书中,这件事的后续是,她被老师告知状态不佳,要求休学。习惯了自律和完美主义的郑灵华开始担心,结课作业怎么办,复学怎么办,自己什么都不会做了,未来怎么办。
遗书中,郑灵华说自己每天看着时针一圈圈地转,没有任何感觉,“每一天都很煎熬”的她努力向能求助的人都求助了,但始终打不起精神,大脑无法思考。父亲每天安慰她,带她出门走走,寸步不离,但回家之后,她能做的只有发呆。
郑灵华发给朋友的消息中提到了轻生的想法。
12月30日最后一次与郑灵华对话后,李熙又给她发过几条信息,但没能再收到回复。小唯也有几天没跟她联系,本以为是她出院后想断开网络清静清静,结果等来了她父亲的报丧电话。李熙则是在看到小唯发帖后,才得知噩耗。
她想起,在去年12月的聊天中,郑灵华提过,自己每天都想死,如果哪天真的离开了,请帮忙安慰一下父亲。而在随后与灵华爸爸的通话中,李熙反倒被对方安慰了,“他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华华早就想解脱了,希望大家都想开一点,保重身体。”
递给别人灯的女孩,没能走出长夜
“她递给很多人一盏小灯,自己却没有走出那个长夜。”朋友“芒果”觉得,郑灵华一直是热情、温暖的存在。芒果是在高三准备艺考时认识郑灵华的。她记得,灵华明朗健谈,主动来和她聊天,分享学习经验,她会每天为自己制订计划,精确到每小时要做什么。芒果跟着郑灵华在B站分享的学习经验,一次通过了教资考试。千千则是上初中时认识郑灵华的,也是网友。两人会聊起彼此对音乐的喜爱和做老师的梦想,每次在社交媒体刷到郑灵华努力做事的动态,都让千千有了努力往前走的动力。
在李熙的世界里,郑灵华是“一直在发光的那个人”。李熙从小内向,在学校遭受过语言暴力,很难融入大家,是郑灵华带着她一起玩,一起看动漫、写小说。小学毕业多年,郑灵华每年都会组织几个朋友聚聚。在去年饱受抑郁症折磨的时候,她也还记得李熙的生日,会祝她生日快乐。
饱受抑郁症折磨的时候,郑灵华还记得朋友的生日,会祝她生日快乐。
李熙最后一次见到郑灵华是在年7月26日。那一次,她们在运河边坐了很久,郑灵华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她已经将头发染黑,并剪到了齐肩的长度。
在此前的采访中,郑灵华说过,希望粉色头发能成为一种抵抗网络暴力的象征。在她离开后,社交平台上晒出粉色头发的女孩多了起来,有人说自己染粉头发后很担心被家里人批评,但爸爸却夸她的发色像洋娃娃,“以前一直觉得爸爸就是一名普通的正常人,但现在知道了他是少数的”;有人po上自己粉头发的照片,呼吁女孩子们站起来,“不要在意那些不好的话,穿你想穿的,染你想染的头发,爱你想爱的人,去你想去的地方”。也有人发起“粉色行动”,呼吁网友用粉色元素共同抵制网络暴力,完成郑灵华的遗愿。
而在网络的另一端,郑灵华死讯传出后,大量网友冲到了网暴者的社交页面谩骂,并将他们的信息四处粘贴,号召大家打电话举报。实际上,生前接受钱江晚报采访时,郑灵华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现象——她发现在自己维权的过程中,网友会去攻击曾经网暴自己的人,陷入了“以暴制暴”的循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文中采访对象均为化名,周世玲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文所有内容著作权归属,未经许可,不得转载、摘编或以其他形式使用。
转载请注明:http://www.0431gb208.com/sjszlfa/4264.html